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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3章(第1页)

据闻当时船行已近基隆,李绶武正凭栏读着一本书,却久久不曾翻页,身后忽尔有人说了话:&ldo;老弟倒真是字斟句酌啊,呼呼呼!&rdo;

李绶武一回头,见是和自己在青岛同桌复同船前来的大个子,只方才唱名发签证时始知其姓字,叫魏谊正;仓促间尚不知如何应答,却见魏谊正撮唇怪笑的一张脸也倏然凝冻起来‐‐他是在睇见李绶武掌上所托的那本书中的文字之际愣住的。

&ldo;阁下手上这本书的主人曾经许过我一个&lso;天下之大,到处可以相逢&rso;的后会,&rdo;魏谊正惨然道,&ldo;敢问阁下:这个叫欧阳秋的如今身在何处?书又如何到了阁下的手上?&rdo;

李绶武闻言似乎也大吃一惊,垂脸怔怔望着手中书本,思前想后片刻,复打量了魏谊正半晌,才道:&ldo;设若您是&lso;讲功坛&rso;出身的弟子,却不该如此问话;设若您是冲着这本《无量寿功》而来的练家,大可以趁我方才失魂落魄之际出手相夺。想这普天之下,能认得这书、认得欧阳秋其人,而又能洒然如此的,恐怕只有魏三爷一个人了。&rdo;

&ldo;不敢,在下正是魏三。&rdo;魏谊正舞拶着手上的银筷子,漫不经心地往身后不远处正吵嚷着的几个军官一指,道,&ldo;听他们唱名,阁下是李先生;咱们其实是五月二十号那天一同自青岛登船而来的‐‐&rdo;正说着,魏谊正猛然发现到李绶武正缓缓地、悄悄地朝后移步,同时瞟目斜眉地似乎在示意他往船首方向走动。果然在走出十多丈远开外,李绶武才低声问道:&ldo;恕我冒昧直言,三爷既然也是从欧阳昆仑手上得到的通行凭证,敢问三爷上船之后,是不是给单独拘在一间舱房之中,受了几回盘问,直到端阳佳节之夜,才又无缘无故给放了?&rdo;

&ldo;不错,那天兵士送来两个粢米饭团,冒充粽子,粗粝得很,简直难以下咽,我回头就给扔了。&rdo;

&ldo;他们盘问了些什么,可否请三爷见告?&rdo;

&ldo;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:问一个身家来历、亲故乡里。再者便是如何混上舰来?从哪里攀得一张通行凭证?此后意欲何为?诸如此类,简直不胜其扰。怎么?李先生也给拘问了几日么?&rdo;

李绶武且不置可否,却益发压低了声,道:&ldo;依我看,自凡是跟着欧阳昆仑上船的都逃不过这一劫。且看那厢高谈阔论的四位,还有个瘸腿妇道和一个孩子,他们是老漕帮万砚方的家门亲眷,兴许没吃什么苦头,可是恐怕也一样给囚了些日子。至于三爷你方才调笑了半天的那位年少妇人‐‐&rdo;

&ldo;此言差矣!此言差矣!&rdo;魏谊正忙不迭地摇手道,&ldo;是我看她孤身一人,面容愁苦,两眼含着老泪,才上前说几句笑话解颐。李先生说&lso;调笑&rso;,未免诬枉魏三了。&rdo;

&ldo;她是欧阳昆仑的妻房,眼下身怀六甲,万里漂泊,又好些天没见着丈夫了,试问:单凭三爷几句说笑,如何使之解颐?&rdo;

魏谊正闻听此言,一时惊心,连手上的银筷子都几乎捏不稳了,急道:&ldo;她、她是‐‐唉!我却不知道呢!昆仑行事竟如此诡谲,居然连我也不说。&rdo;一面说着、一面扭身就要往回走,可袖口早叫李绶武给掣住,但听李绶武蓦地迸出两句话来:&ldo;你这么一咋呼喧嚷,莫要害了他们孤儿寡母呢!&rdo;

魏谊正不觉心头一懔,暗自思忖起来:若称那怀有身孕的妇道是欧阳昆仑的妻室,又说什么&ldo;孤儿寡母&rdo;,则欧阳昆仑想必已经身遭凶险‐‐难道竟是这几天之间、发生在这条船上的事?念头还没转透彻,耳边又听李绶武嘱咐道:&ldo;那厢万老爷子几个兄弟伙儿都在,他们究竟是敌是友,于今也着实难以分清辨明。若非三爷与欧阳秋有旧,坦白说,我也不敢贸然跟三爷说长道短。不过,欧阳昆仑应该是遭逢不测了。下手的人是谁,我不曾亲眼窥见,不敢妄言;也正因如此,你我更须小心应付,以免蹈入jian人机栝才是。&rdo;说到这里,手里的一本《无量寿功》竟递了过来,李绶武的一张麻子脸也越发地哀凄惨悄了:&ldo;没想到此书竟是这般物归原主的。&rdo;

不意魏谊正捧起这书,在掌心上掂了掂,像是忽然涌起了抵挡不住的什么感慨,倒先滚落两滴泪水,哽咽道:&ldo;我同欧阳家父子两代论交,虽各只一二面之缘,原本也称不上什么隆情厚谊,只此番承昆仑相邀,实指望到海角天涯游历些时日,品尝品尝南海之滨的脑鲎足、蟹子虾姑,孰料还碰上这般凶险蹊跷。&rdo;

&ldo;李某平日闲读杂书,颇知三爷当年慨然将祖传神功赠与欧阳秋的一段佳话,却不知三爷同欧阳昆仑也有往来?&rdo;

这一段李、魏二人&ldo;倚舷把晤&rdo;的故事才说到一半,王新公忽然面色凝重地摇起头来,边摇头边说道:&ldo;不对、不对。弃子不同你高阳讲必定有什么顾虑。他不同你讲,我也不同你讲。讲到不该讲的事情上,凶险蹊跷说不定就找上门来了。&rdo;

王新公的脾气饶是如此,任何人也莫奈之何。于我而言,当时的确如骨鲠在喉,颇有几分窒闷。不过,日久天长,却也淡忘了。直到一九八七年一月五日,王新公谢世,不巧我人在香港,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得。洎返后,又为了二月中要赴东瀛一游而赶写一批连载存稿,忙得不可开交。直到二月十五日清晨,临上飞机之前数刻,才偷闲至王新公灵前叩了三个头。辞出之际,未料却撞见了魏三爷。我看他虽然颀长高大、不减往昔,然而面容清癯、神情萧索,仿佛瘦了几许,便打趣道:&ldo;三爷竟然也有&lso;衣带渐宽&rso;之一日呢。&rdo;

&ldo;吟乔树之微风,饮高秋之坠露,人焉不瘦哉?人焉不瘦哉?&rdo;魏三爷微哂着开了两句玩笑,即正色道,&ldo;高阳,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?听说你又要出国。&rdo;

我糙糙应诺,私心窃忖:他那两句&ldo;吟乔树之微风/饮高秋之坠露&rdo;分明是骆宾王《在狱咏蝉》诗序里的用语,当下不免一怵:如果他的话并非玩笑,则其意岂非正是在告诉我:&ldo;刚吃了一阵牢饭出来,能不瘦吗?&rdo;

&ldo;我知你事忙,&rdo;魏三爷一面说着,一面俯身替我拎起两只行李箱,快步朝马路边趋走,并道,&ldo;然而兹事体大,不能不叫你明白一个首尾‐‐咱们路上谈。&rdo;

只见他健步如飞,走得十分轻捷,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八旬老翁。在仁爱路的红砖道旁,他似乎是刻意稍事观察,一直守候到第四辆计程车经过,才招手拦住,径自吩咐司机:&ldo;到桃园机场,出境。&rdo;

上车坐定,我忍不住问他:&ldo;三爷怎知我要出国?&rdo;

魏三爷笑了,沉吟道:&ldo;月前报载新衡先生在荣总去世,我就想,不知道高阳会不会前来吊唁?遂请一位能通天人之术的牢友拿你的姓字给算了一算,他说你老弟人在天涯,未必赶得回。偏偏狱中有本过期的文学杂志,正在召募读者组团东游日本,拿你老弟当招牌,号曰&lso;随团作家&rso;,订在今日起程。我那位牢友又给算了一算,说今天是正日子,你我当须一会。&rdo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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