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然皇帝的神色缓和几许,叹了口气。那叹息极轻微,像一阵轻风贴着耳际掠过,&ldo;青樱,终究是朕负了你。&rdo;
辜负了么?如懿忽然扬起头,想起久远前的某个夜晚,她也曾跟一个男子望着一对普普通通的花烛,说着互不辜负的约定。而面前这个人,在封后那夜,也曾对她说:此生长久,不相欺,不相负。
然而这样的誓言,似乎总要有一方辜负了才有存在的意义。若真正从未相负,又何须赌咒发誓?
因而,如懿温柔凝睇,漾起浅浅宛若涟漪的笑意,&ldo;皇上,臣妾并不觉得辜负。&rdo;
因为她自己也并未付出过什么。
&ldo;青樱……&rdo;皇帝低低轻唤,抖心抖肺地接连咳嗽几声,溢出点点血沫,更映衬着面色苍黄憔悴,似一片残叶,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。
那样不久于人世的留恋,无比清晰地在眼前浮起,这是如懿上辈子未曾见过的。她在想,那个人死之前是不是也这般难舍?亦或者,还有后悔、怨恨,恨自己的欺骗与狠心,恨回天无力。可她终究是不知道的,看不到,想不到,纵然无上权力在手,终归茫茫不可知。
如是想着,如懿心头反而升起一丝不平:凭什么!凭什么她等不及看那人最后一眼,眼前人却有自己送终?
于是,一掀手,帐幔轻垂逶迤于地,静静隔开殿外月色凄迷。如懿伸手拭去他唇角的血痕,顺势用锦帕掩住他的口,其声清幽莫测,&ldo;皇上,您累了,别再枉费了精神。再说下去,臣妾‐‐就想不出来什么话,来彼此安慰了。&rdo;
皇帝一时愣住,良久才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,怆然哀切,他直直盯住如懿的双眼,犹如利刃锋芒,幽幽道:&ldo;青樱,你终究还是怨的。朕一直以为你是这后宫中唯一对朕毫无隐瞒与欺骗的人,如今,可知朕是错了。&rdo;
如懿无声无息的温柔一笑,恭谨道:&ldo;让皇上误会臣妾多年,臣妾有罪。其实皇上从不曾辜负臣妾……&rdo;她微微俯下身子,凑近皇帝耳畔,&ldo;因为,臣妾从未爱过皇上。&rdo;
皇帝倏然暴起,似是不能相信一般,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,直欲噬人,他已是病空了的人,怎经得起这样一下,整个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,喘着粗气道:&ldo;朕……不可能……怎……你……&rdo;
如懿蓦然起身,微微含了笑意,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,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,&ldo;皇上不信?先前海兰也不信,怕是这六宫上下都是不信的。谁不知道臣妾与您多年伉俪情深?可您就不曾怀疑过么?那年,您在翊坤宫里,听臣妾梦中呓语,唤了一声&lso;四郎&rso;……&rdo;
长久前的记忆倏然清晰起来,梦中声声&ldo;四郎&rdo;,虽然是他的排行,可眼前女子确乎极少用过那样的称呼……皇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,狠命拍着床榻道:&ldo;你……你叫的……不是……不是朕……&rdo;
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动作而翻涌似急潮,如懿退开数丈远,冷眼看他暴怒,语意温和,&ldo;昔年李朝金氏在时,常常说先帝雍正爷是皇四子登基,皇上也是皇四子登基,皇子行四是占了好运气的。只是臣妾很想知道,若有一人与皇上同样都是行四,臣妾唤一声四郎,皇上又如何得知唤的就是您呢?&rdo;
&ldo;爱新觉罗&iddot;弘历,被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欺骗半生,这滋味是不是不好过?&rdo;
皇帝见她缓缓退远,愈加怒不可遏,挣扎着伸手欲捉‐‐就是这样一个动作,掏空了他最后的气力。渐渐,再无动弹,一切归于深海般的平静。如懿缓缓移步,靠近床榻,只见他双目圆睁,似有无限不甘,力竭而死。
&ldo;他都得不到的东西,你更加没有资格。&rdo;
空阔的大殿,重重帘帷深重,如懿轻快嘲讽的声音并不能为殿外石阶下守候的妃嫔所闻。她轻轻合上皇帝的眼皮,抚平枕褥上所有的褶皱,如同他是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一般。
生老病死,怨憎会,爱别离,求不得,是为七苦。自以为得而不得,更是有苦难言。皇帝至此,她半生隐忍,虚与委蛇,终可抵得过了。
如懿端然转身,缓缓行至殿门前,霍然打开殿门,月光清冷,遍被深宫华林。她面对着六宫嫔妃,面对着匆匆到来的阿哥、亲王,含着欲绝的悲腔:
&ldo;皇上驾崩……&rdo;
第四十九章凌霄花开
乾隆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五,皇帝于养心殿驾崩,终年五十九岁。生前密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,传位皇十子承亲王爱新觉罗&iddot;永珑,命皇四子熙亲王爱新觉罗&iddot;永瑾辅政。
承亲王于灵前继位,登基大典悉从前例。次年正月,新皇改元承祐,并以帝讳&ldo;永&rdo;字常用,避讳不便,更名&ldo;颙珑&rdo;。当月,尊谥先帝为&ldo;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孝慈神圣纯皇帝&rdo;,庙号高宗。三月,葬先帝于裕陵。
承祐元年正月,尊先帝元后富察氏为孝贤纯皇后,与先帝同葬。继皇后乌拉那拉氏为宣懿皇太后,奉养慈宁宫。当日册封嫡福晋章佳氏为皇后,赐居承乾宫。颙珑到底年轻,除永瑾外,更派大学士亲至称病的荣郡王永琪府邸,与熙亲王同为总理事务大臣,并晋位和硕荣亲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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