巡逻的侍卫脚步声渐渐远去,谢云在湖畔站了一会儿,缓步走上临湖水榭。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感觉疲乏了,骨髓里似乎都泛出倦意来‐‐许是年纪渐渐上去了的缘故?谢云这么想着,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。一般男性习武,到这个年纪正是春秋鼎盛,宇文虎就至今都尚未露出任何颓势。但对谢云来说,他已经过早耗费甚至透支了太多心血在其他事情上,虽然表面并无任何迹象,但他自己知道极盛之势不会持续太长。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谢云随手抚过玉栏,转身想往回走,突然脚步顿住了。&ldo;谢统领受了伤还坚持夜巡,这份勤勉真是无人能比,我那皇后二姨真该好好赏你‐‐&rdo;花丛中缓缓走来一个葱绿罗裙的倩影,银铃般的声音中满是讥刺:&ldo;怎么,对皇后能赴汤蹈火,对圣上就一副冷言厉色,你是皇后养熟了的狗吗?&rdo;谢云望着月光下走来的女子,微微蹙起眉,似乎有些狐疑。&ldo;为何见我却不拜?&rdo;女子薄怒道:&ldo;眼里看不见人吗?&rdo;&ldo;……&rdo;湖边一片沉寂,半晌谢云终于微微一颔首,若有所思道:&ldo;……魏国夫人。&rdo;石榴裙贺兰氏轻轻哼了声,抬手摸摸白玉颈侧的黑发,提裙走上了水榭。&ldo;说是轮班执勤,却在此深夜游湖,谢统领真是闲情逸致。&rdo;贺兰氏瞧瞧湖面,又斜眼打量谢云:&ldo;咦?‐‐既然都受伤了,怎么不早些回府去姣童美婢的伺候着,为何还在此独自临湖嗟叹啊?&rdo;因她走得太近了,谢云便退了半步:&ldo;多谢魏国夫人关心,臣正要回府。&rdo;说罢他转身就往水榭外走,紧接着只听身后一声娇叱:&ldo;‐‐等等!&rdo;谢云脚步一顿,只听贺兰氏冷冷道:&ldo;面对皇后你也是这么目中无人的吗?&rdo;谢云说:&ldo;不是。&rdo;&ldo;那为何对他人就如此疾言厉色?&rdo;&ldo;……&rdo;谢云缓缓道:&ldo;因为……你不是皇后啊。&rdo;只有贺兰氏自己心里才知道这简单一句事实的杀伤力有多大,她登时面色一白,呼吸窒住,半晌才控制不住怒道:&ldo;你别太看不起人了,谢云!知道吗,圣上早已许诺过扶我登上后位,你以为靠着我那好二姨还能耀武扬威多久?!&rdo;谢云失笑起来。&ldo;你笑什么?!&rdo;&ldo;……没什么,只是想起旧事罢了。&rdo;谢云转过身,微笑地望着贺兰氏:&ldo;先皇病榻托孤,谓王氏曰&lso;佳儿佳妇&rso;,圣上便许诺立王氏为一世之后;梁王初立太子时,圣上不胜欢欣,许诺百年后将万里江山交付于梁王之手;萧淑妃宠冠后宫,无人可缨其锋芒,圣上许诺保她家生生世世荣华富贵……&rdo;&ldo;而如今,梁王赐死黔州,废后萧妃不知埋骨何处,后妃两家墙头的草比坟头都高了。&rdo;谢云揶揄道:&ldo;所以咱们圣上的许诺,夫人只管听听就好。&rdo;魏国夫人面色刷白,直挺挺僵立在那里。&ldo;夜深露重,夫人早回吧。&rdo;谢云揖了揖手,含笑道:&ldo;臣告退。&rdo;他转过身,还没走出水榭,冷不防贺兰氏突然在身后幽幽道:&ldo;所以这就是你死忠于皇后的原因吗?你以为皇后的诺言就有用?&rdo;谢云置若罔闻,贺兰氏放声冷笑:&ldo;我告诉你,豺狼本性的人若有机会杀你,绝不会因为曾患难相交就手软放过你的性命!我母亲当年在娘家跟皇后做姐妹时是怎样的?我母亲生阿仁时,皇后曾许诺好好抚养他,现在又是怎样的?!阿仁在宫里‐‐&rdo;&ldo;夫人,&rdo;谢云打断了她,&ldo;六皇子是太子亲弟,是皇后在拜祭昭陵途中所生,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。&rdo;&ldo;是吗?&rdo;贺兰氏冷冷道,&ldo;那为何皇后毒死我母亲,又生下七皇子八皇子地位稳固以后,就屡次想对阿仁下毒手呢?&rdo;不远处花丛中,单超的脚步骤然停住。身后响起枯枝被压断的咔擦声,他回过头,太子李弘跌坐在地,脸色在月光下震惊煞白。谢云目光向水榭外幽深的树丛一瞥,继而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。&ldo;武家男子软弱无用,但姓武的女人,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都会不择手段。&rdo;贺兰氏轻移莲步上前,几乎贴在了谢云身后,轻声道:&ldo;我不知道你效忠皇后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,但所有的东西,皇后能给你的,将来我也能给……&rdo;谢云举步就往前走,但贺兰氏突然伸手按在了他肩膀上。&ldo;‐‐看朱成碧思纷纷,憔悴支离为忆君。&rdo;贺兰氏贴在谢云耳侧缓缓道,眼底有一丝冰冷狠色交杂的妩媚。&ldo;皇后当年急欲逃离感业寺,便给圣上写了这首情诗,据说书法缠绵悱恻、落墨柔美动人,圣上一看触动情肠,便把将她从感业寺召回了宫。后来我在清宁宫中见过摹本,却运笔如刀峻丽肃杀,一看就不可能出自女子之手。&rdo;贺兰氏弯起嘴唇,如丝般的目光流传魅惑:&ldo;是谁摹了这首情诗,为何会出现在清宁宫中,又为何会被皇后收藏着呢?‐‐谢、统、领?&rdo;阴影中的花丛里,单超面色微变,视线死死盯着水榭中谢云的侧影。谢云许久没有动作,半晌才转身望向贺兰氏,只用很平和的声音说了四个字:&ldo;一派胡言。&rdo;贺兰氏扬声长笑。&ldo;我是不是胡言乱语,至今未娶的谢统领你心里最清楚。不过说心里话,我只是不明白谢统领你既然年纪轻轻,又如此的……&rdo;贺兰氏顿了顿,视线掠过月光下谢云冰冷俊美的面孔,落在他修长的身形和手中三尺青锋上,不知为何话音骤然就带了点自己都没发现的温软柔媚:&ldo;……如此的人才,为何就在一棵老树上吊死了呢?我刚才说了,皇后能给你的我将来也能给,皇后不能给的,我也能……&rdo;她上前将柔荑轻轻覆在谢云持剑的手上,水润红唇微微弯起。然而谢云面无表情,半晌道:&ldo;夫人。&rdo;&ldo;什么?&rdo;&ldo;你刚才也说了我府中姣童美婢甚多,尤其最近新进了个漠北美人,堪称世间绝色。&rdo;谢云用毫不掩饰的挑剔目光上下打量贺兰氏,继而缓缓露出一丝遗憾的神情:&ldo;所以我现在突然觉得,如此良辰月夜,还是回府去陪她们比较好……你觉得呢?&rdo;贺兰氏的表情瞬间就僵了,紧接着脸颊腾地一红。&ldo;……谢云!你别太目中无人!&rdo;她踉跄退后,厉声道:&ldo;以为有武后护着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吗?总有一天,武后、武后‐‐&rdo;谢云微笑道:&ldo;夫人小点声,若是给人听见,怕是这个皇后之位就要不成了。&rdo;&ldo;就算再给千万人听见,圣上待我之心不变,武后身下那张凤椅也迟早换人!到时候你,你这人……&rdo;贺兰氏银牙紧咬,眼睁睁看着谢云满是戏谑的俊秀面容,内心沸腾的羞恼就像是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一点点硬生生压了下去,压得她整个人都透出了某种破釜沉舟的狠气:&ldo;你且看,谢统领。便是今天我还没有做皇后,你也一样要在我手里吃亏‐‐你以为如此戏弄于我,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吗?&rdo;谢云抱臂一挑眉,只见贺兰氏两步退到水榭边,紧紧抓着栏杆,冷冷道:&ldo;侍卫巡逻间隙不长,此刻他们应该不会太远罢。你说要是我与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挣扎落水,然后惊呼非礼,使人来救……今晚圣上是会相信你,还是会相信我呢?&rdo;谢云:&ldo;……&rdo;不远处树丛中的单超:&ldo;……&rdo;谢云嘴角微微抽搐,恍惚间竟觉得眼前这一幕非常眼熟,似乎不久前才在杭州西湖上预演过一次。‐‐善恶终有报,天道好轮回。贺兰氏提起裙摆将玉足跨过朱栏,芙蓉面终于露出了一丝怡然自得:&ldo;如何,谢统领‐‐?&rdo;微风止息,虫声沉寂,空气仿佛在极度的紧绷中渐渐凝固了。谢云紧盯着贺兰氏那只已经悬空了的脚,张了张口,却愣没发出声来,重复数次后终于深吸一口气:&ldo;单超!&rdo;那一声堪称石破天惊,不仅贺兰氏,隐在树影中的单超自己都愣了,坐地上爬不起来的太子张大了嘴巴。谢云的声音极度诚恳:&ldo;你龙姑娘没骗你,真不会游泳!&rdo;说罢他一步跨到水榭边,看也不看贺兰氏,纵身就抢先跳进了太液池!扑通!水花四溅,贺兰氏瞠目结舌,条件反射就嗖地把脚收了回来。不远处太子的下巴差点咣当一声砸到地上:&ldo;谢……谢统领投水自尽?!&rdo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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