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为什么,意识到这一点之后,她反而整个人都松了下来。
可是,精神长期紧绷以后忽然的松弛,所带来的并不是释然,而是开闸洪水一般倾泻下来的无力与疲惫。她断断续续地生病、发热,夜里噩梦频频,或者整晚失眠。
但她仍然要保持全勤以弥补先前所休的半年假期,因此即便精神萎靡,也得日复一日地到杜公馆去。杜聿明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,但他总是十分忙碌,从来没有多余时间和她闲话家常。而她尽管仍然和自己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,却能够以稍微坦荡些的心态面对杜夫人和杜小姐了,一来二去,还和她们相熟了许多。
从五月起,杜聿明不得不住进医院治疗,以维系他的身体状况和越发繁忙的军务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。东北军政的各路长官开始频繁地出入他的病房,大小会议也都在这里进行。而阮静秋在不用每日去杜公馆定点上班的头一天,就彻底病了个昏天黑地,非但高烧到两眼昏花头晕目眩,浑身上下的筋骨和肌肉也活像是被拆碎了似的,又痛又痒又叫人动弹不得。
她潜意识里知道身旁无人照料,如果自己不能从病床上爬起来打针吃药,也许悄无声息地病死了也不会有人发觉。可她的意志和躯体在这样的状况下是分离的,心里想着要起身,四肢却不为所动分毫。也不知道昏昏沉沉地躺了多久,她忽然感觉到身边似乎出现了其他的动静,好像房间里多了一个人,不时和她说话,或者把凉爽的毛巾搭在她额头上。她睁开半只眼睛,模糊间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远远在视野中晃动,于是不由自主地想道,我是不是已经病死了?或是弥留之际,才做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梦?否则那位正在医院里卧病的长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,怎么会纡尊降贵来照料她呢?
在她模糊的视野中,那个穿着军装的影子闪动着,似乎就要离去了。她没有力气起身去拉住他,唯有一声一声嘶哑地唤着,希望他多留一刻,多和她说一句话。或许是这样的想法强烈得有点过了头,她在无意识间竟然真的发出了声音,唤出了一句喑哑不清的“光亭”。
声音响起的那一瞬,她被自己吓了一跳,这才算彻底清醒过来,看见陈副官正远远站在门边,把一条毛巾浸在水盆里投了又投。她挣扎着起身的同时,他刚好也听见动静,连忙回身道:“诶,阮医生,你醒了。”
一睁眼看到他简直比自己梦呓叫了长官的名字更让阮静秋吃惊万分。她暗自祈祷着对方没听清那句胡话,同时艰难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他:“你……你怎么在这?”
陈副官说:“我好不容易告了假,想叫上你出门散散心,结果听张主任说你病了,我就擅自过来了。”
阮静秋看他说话的模样,不像是听到了她方才的呓语,这才稍微松了口气,接过他手里的毛巾,向他道谢:“谢谢你了。我睡得糊涂,恐怕胡乱说了什么话,让你见笑了。”
他笑道:“你倒是没说什么话,就是瞧着怪难受的。刚才护士来给你打过了针,烧应该一会儿就退了。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?我叫厨房去弄。”
阮静秋连忙推辞道:“已经劳烦你照顾我,不好再麻烦了。杜长官那里还有公务的话,我真担待不起。”
没曾想,他却非常认真诚恳地说道:“副官处原本也不止我一个干活的。还有,多亏了张主任牵线,我才明白你的心意。只是,我现在找不到机会向司令提这件事,等到四平的战事告一段落,我就光明正大地请他批准咱们俩结婚。”
阮静秋目瞪口呆:“啊?”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,怎么睡了一觉,她就忽然又要跟人结婚了?还张主任牵线,他牵的哪门子——
迟钝的脑筋转到此处,她才恍悟这件事闹了个大乌龙,张主任非但会错了她“意中人”的意思,还擅自当起月老,给她牵上了陈副官这条红线。她本来就发烧烧得头痛,这会儿更是感觉酸胀得一个头两个大,只好草草先向他解释道:“别忙,别忙,我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些误会……”
他却不等她说完,就先一步神色慌乱地打断道:“我看你病着,本来不好意思说的,没想到一嘴快就说出去了。唉,不过,你也别太着急,听说蒋总裁过些天要来沈阳视察,没准儿我还能在他面前讨个口彩呢。”
阮静秋差点大呼出声,千万不要——
又不等她说话,他就自顾自站起来,说怕她为难,不打扰她休息,先回去了。
看他神色慌张地离开,阮静秋瘫倒在床,唯有仰天长叹——这误会要是解释不清,她还不如病死算了!
五月底,蒋总裁果然亲来沈阳视察,并为四平的攻防督战。军医处有些小姑娘很乐意悄悄去瞧一瞧总裁的模样,阮静秋则暗想,自己已在后世各式各样的影像与记载中看够这个人的本来面目了——更何况,她对这种出风头的事原本也没有兴趣。生逢乱世,做个鹌鹑才能活得长久,枪打出头鸟的道理,她时刻记在心中。对这位总裁来说,战事正在紧要关头,即使杜聿明卧病不起,临阵换将也绝非明智之举,因而他视察完返程之后,沈阳的一切并没有好过多少,那些往来司令部与医院之间的车子还跑得越发勤了。陈副官脚不沾地地忙于照顾长官,暂时没能顾上再和她说要结婚的事情,她则想着,要放下对一个人的惦记果然很不容易,她姑且将其定义为某种心理层面的“戒断期”,每当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始走神,并想着他在医院的病情的时候,她就迫使自己回忆起那日在杜公馆的所见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提醒自己,在一件没有希望、没有可能,对人对己都绝无好处的事情上溺死,是一件绝对不值得的事情。趁着尚有余地,自己反倒应该尽早物色退路才是。
到了六月,战事仍然没有结束,沈阳的经济状况却在持续走着陡峭的下坡,甚至于,混乱已经有波及司令部的趋势。物价比去年夏天涨得更多、更快,美国人给的援助却已经见底,士兵们几乎没有月钱,每天饿着肚子度日;军官们若是没有门路搜刮外快的,也都不得不勒紧了裤腰带过活。陈副官那里更同时传来了求援的消息,说杜长官的结核病仍然很重,但是治病所急需的链霉素已经断了多日,哪家医院都音讯全无。
这一支药在南京的黑市里能卖到堪比黄金的价格,离了美国与英国的援助,在东北同样是紧俏货。副官们没少为此奔走,军医处众人也到处联络分散在各个部队里的战友同事们,询问哪里还有额外的药品。只不过,这件事涉及杜聿明的病情,实在不好太过声张,而东北他辖下各部中,也并不是人人都可靠可信。例如,孙立人与他早有嫌隙,滇军与他更有旧仇,这两处要害万万不能触及。阮静秋想来想去,此时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几位旧友而已,且事关重大,她万万不敢再对这最亲近的几人隐瞒不发。郑洞国彼时正在前线督战,廖耀湘也正紧锣密鼓地调动新六军,她犹豫再三,除了暗中将情况告知这两人以外,也向邱清泉发去了一封电报。出于保密需要,她没敢指名道姓,只说是沈阳这里药品紧缺,请他们设法支援。但长官们无不默契地察觉到这事的重要性,且他们在这方面的能耐就要比军医们大得多,转天,廖耀湘即复电说药已经找到,两日内便送到沈阳;邱清泉随后也回电,说已安排了人手到香港采买。阮静秋一点也不敢怠慢,当即联络好主管医生及护士,在约定时间早早赶到机场等候,亲自把药送去医院。
听医院的医生们说,被迫停了抗生素的这几天,杜聿明几乎一直发着高烧,眼下用上了药,恐怕也还要过一阵子才能让体温降下来。曹秀清在此之前已带着杜致礼先一步回南京准备留洋的事宜,副官处众人按照长官的吩咐,谁也没敢向杜夫人透露,他的病情曾经一度十分危急。阮静秋带着药赶来时,追随杜聿明最久的尹副官正在病房门前,搓着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,直到看着玻璃瓶里的液体注入软管之中,他才长长地出一口气,汗水雨一样地从额角流下来。
用上了药,阮静秋也松了口气,得以稍微转移视线,瞧见了他的情状。她善意地递去一方手帕,尹副官接过了,低声道了句谢。等其他医生护士都走了,她才小声问:“我坐一会儿,等长官醒了再走,行吗?”
尹副官擦去汗水,将手帕还给她:“行。怎么,你有事要说?”
阮静秋道:“药是廖军长送来的,还有邱军长那里也在四处找。等长官醒了,我才好给他们回个信。”
尹副官点一点头,没再追问。
阮静秋四下环顾,杜聿明的病房貌似清静,却实在不像个养病的地方,两只床头柜上摞满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,病床正对着一张足有整个墙那么大的东北地图——还不如说是把作战室搬来了医院里。她毫不怀疑,隔两步远的房间里或许此时正有一个电台收发着电报,只要他一醒来,病房又会立刻变成他的战场。对一个曾经以躺平摸鱼为人生理想的现代人来说,这种工作狂人只能是当下这个时代的产物,她固然能够理解,却实在无法苟同。而女儿家的心事,又为她的审视蒙上一层复杂的情绪,就像在缅甸那时一样——她眼看着他已撞到南墙上去,已撞得自己头破血流了,可她既没法劝他回头,也无法让自己看着这景象时不难过心痛。
她和尹副官各自坐在他病床的两旁,大约过了半个小时,抗生素及退烧药终于同时起效,她看见他额头上发了点汗,再量体温的时候,水银柱总算慢慢地退了一些。她想起他历经艰险终于走出野人山、刚刚被新三十八师接回印度时的模样,说不好与现在相比哪个更狼狈憔悴,只觉再想下去,自己就要忍不住落泪了,于是移开目光,一会儿看看点滴瓶,一会儿看看体温计,一会儿再看看他,恨不得自己有三双眼睛同时长在头上。人病得沉了,觉通常不会睡得太好,但对他来说,应该已是难得休歇的时刻。他并不像她一样梦呓什么,也没有受到噩梦所扰,只是嘴唇抿着,眉头蹙起来,仿佛这神态已经太为他所习惯了,甚至连睡梦中都不能卸下一样。
又过了一个钟头,他总算要醒了,深深地呼吸两下,眼睛睁开一半,疲倦地左右望了两望。阮静秋一直看着他,竟然比尹副官先一步发觉他的动向,忍不住脱口唤了他一声:“杜长官。”
杜聿明的眉头跟着动了动,眼睛转过来看着她,有些惊讶地眨了眨,而后向她轻轻地一点头。
阮静秋凑近了他一些,说:“幸好廖军长及时找来了药。抗生素用上,这会儿烧已经退了。”
尹副官端了一杯水过来,两人一同把他扶坐起来,小心将水杯递到他手中。他慢慢地喝完了水,大概是喉咙好受了一点,可以说话了,才开口说道:“给建楚去电,替我谢谢他。”
阮静秋说:“廖军长打从药送出来,就一直在等这封电报了。”话说到此处,又想起自己之前为着找药的事,惊动了他的不少旧部,恐怕这并非他的初衷,于是主动开口交待道:“还有郑司令、邱军长等几位长官,也很关心您的身体。”
他转向她:“我已经听说了,你为了找药,差点再组建出一支远征军来。”
话里颇有些无奈,但并没有怒气。她挠着头讪笑,而他略打量了她一阵,问:“你是不是也病了一阵子?陈副官说,你家里出了些状况,但我忙于军务,没有顾及过问。”
她连忙道:“小事而已,已经处理妥当了,不敢让长官费心。”
他接着又说:“致礼和你聊得很投缘,你也跟她讲了不少留洋时的趣事,让她宽心很多。我要代她谢谢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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